「土地」,对我们而言,究竟意味着什么?
它是根,深扎在一方水土之中;是文化的土壤,默默滋养着世代相传的生活方式;是生活的依托,为我们提供栖居与劳作的所在;它也是记忆的容器,承载着一片土地上所有人的昨天、今天与明天。
房木生,正是从这样的土地中走出来的人。他生于乡土,长于城乡之间,却始终未曾真正离开过土地。
他身上自带一种温暖的亲切感——像是那位每天接送孩子、在公园遛弯的寻常父亲;也是被楼庆西、陈志华等建筑前辈认作「干儿子」的传承人。
而在他从容平和的外表之下,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坚毅。数十年如一日,他只坚持做一件事:哪怕建筑行业几经起伏,他仍怀揣着一份简单而纯粹的「理想」,不曾转向,更未偏离。
文|佳怡
为一座城,提笔作传
展开剩余93%刚走进他的工作室,一股铅笔与纸张混合的独特气息淡淡飘来。视线还末完全适应室内的光线,一幅巨大的鸟瞰图便蓦然闯入视野,几乎占据整面白墙。
我驻足良久,直到看清上面每一处细节:立交桥的弧度、胡同的肌理、宫墙的影迹,竟全由铅笔细细绘成,不由得深吸一口气。在如今这个连插画都交由AI生成的时代,这种「笨拙」与「庞大」的同时存在,令人肃然起敬,也令人心生不解。
心中顿时涌起一连串被「效率至上」豢养的疑问:为什么会有人在2000年,那个没有无人机航拍,没有卫星图比对,更没有电子笔刷的保障,选择以最原始的方式,独自揽下如此浩瀚的一项工程?他怎么确定视角?如何承受分毫即差的压力?
我将这些困惑坦诚托出。房木生没有立刻回答,反而笑了笑,抬手示意我看图角落一片密集的胡同区:你看这里,其实画错了好几次。没有擦得很干净,现在觉得就当是个印记。「手绘的东西,迷人就在这些意外。」
这一切始于朴素的机缘。早年跟随导师时,他就画过一些村落和鸟瞰图,多作为项目表现图。后来因为给《中国国家地理》写稿配图,总编辑看到后眼前一亮,在奥运前找到了他。
当时北京申奥成功,举国欢庆,杂志希望做一张手绘北京全景图随刊赠送。他毫不犹豫答应了,带着山里年轻人的无知与无畏。起初以为个把月就能完成,谁料落笔后才意识到工程如此浩大。
整个过程只有他一个人。没有团队,没有数码辅助,甚至连采风的车都没有。铅笔一根根削短,橡皮一天天变小,进度远远落后于计划。找同学帮忙,却被婉拒:「我x,你疯了?我可不干。」
只能硬着头皮上。在那个网络初兴的年代,一切方式都很原始。他先去书店、图书馆找资料,再沿着北京内外环,一条街一条街拍照。镜头常被树枝遮挡,有些建筑深藏胡同,连站的地方都没有,但还是拍满了一整箱照片。
回到租的宿舍,他拆开厚厚的《北京市胡同地图》,扫描拼接成建筑轮廓图,然后依据平面资料,选定了东南上空的视角,开始一笔笔画这座巨大的城市。这才发现,要画进四环范围,得用两张A0大纸(2.4x1.7米)。
「画着画着,这件事反而让我真正认识了北京。」他说。语气如当年铅笔划过纸般平静,却透出深远的欣慰。
这种因深入而理解的体验,贯穿了他之后的建筑生涯。每做一个项目,就彻底了解一个地方。譬如康县,他笑称「可能比很多当地人都更懂那里」。不断收获新视角,踏入未知领域。在他看来,这才是职业真正的馈赠,远比设计费更值得珍惜。
我们问他,为何他看上去始终年轻?他腼腆的笑着,带着坦然的口吻慢慢地说,「你不一定非要多么成功,但你可以一直发现些什么。一路走,一路看,人生就会一直有趣。」
傍晚时分,夕阳斜照进工作室,那幅巨大的鸟瞰图在暖光中泛着淡淡的银灰色。恍然之间,仿佛每一根线条都活了过来,它们不只是城市的脉络,也是一个匠人安顿自我、理解世界的方式——在所有人都追逐捷径的时代,他心甘情愿地,选择用最笨拙的方式,为一座城作传。
也正因为如此,他笔下的北京,不仅仅是一座城市的形貌,更是一个时代的手工,一种专注的温度。
与师为邻,与古为友
推开收藏室的门,时间仿佛骤然放缓。
四壁皆书,层层叠叠,泛黄纸页间沉淀着不止一代人的学术生涯。房木生站在其中,语气温和地介绍:「这里的书,大多来自我的老师楼庆西先生。」
楼先生已年过九旬,迁居养老院,家中藏书亟待安置。子女无人从事建筑,这些书若无人承接,便可能散佚尘封。「他希望有一个合适的人收藏,而我刚好有这个地方。」
这番话他说得平淡,可背后是一段极不平凡的学脉渊源。楼庆西先生是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,著名建筑学家和摄影家,早年曾师从梁思成与林徽因先生,并担任助手,深入参与了中国传统建筑研究与保护工作。
缘分似一条看不见的线。房木生读书时结识楼老师,毕业后因共同致力于乡土建筑研究,也拿起相机从事建筑摄影——楼先生正是此中大家,出版多部建筑摄影专著,《中国美术全集》中不少经典建筑影像便出自他手。「因为都爱摄影,他特别喜欢我。」
这份喜欢,逐渐超越了寻常师生之情。「我们既是师徒,也像父子。」房木生缓缓说道,眼中闪烁着真诚而温暖的光。如今即便老师坚持不让多探视,说养老院管得严,他语气中仍带着挂念。
收藏工程尚未完成,许多资料还未及整理。这里不仅有清华早期的建筑文献、特殊年代的珍贵记录,甚至还有梁思成先生当年的授课教材。
问他亲手接过这些纸张时究竟是何感受,他思忖片刻,话锋转向更深远的焦虑:「现在没人看书了,这是我比较难过的事。」电子阅读吞噬纸页,短视频切割时间,物质性的文化遗产正迅速退场。但这些书很重要,它们是一条河流:从梁启超,到梁思成、林徽因,再到楼老师……「我希望能把这条河接住,哪怕只是保存下来,也好。」
他似乎天生容易与长者结缘。“我也觉得奇怪,我并不特别优秀,挺一般的。”他笑了笑,“但老师们却都待我很好。”
这份厚爱,并非源于非凡天赋,亦非刻意为之。它悄悄生长于那些沉默而真诚的片刻——当他耐心聆听年迈先生讲起那些无人问津的往事,当他在泛黄的书页间小心地做下批注,当他以行动而非言语承接起一段即将被遗忘的学术记忆。
他不争不抢,却从未停止对根源的追寻;他自称「普通」,却始终以庄重之心对待每一位老师交付的信任与期待。
或许,正是这种不张扬却扎实的「接续感」,打动了历经沧桑的长者们。他们在他身上看到的,不是炫目的才华,而是一种可贵的「文脉自觉」:一种愿意俯身拾起历史线索、并将它轻轻传递下去的温柔决心。于是,信任悄然建立,缘分深深扎根。
他们给他的,不仅是书和知识,更是一盏灯;而他接过的,亦非财产,而是文明的温度。
而在这些沉默的藏书之上,墙上悬挂的一幅字却格外引人注目——「不可能的聚会」。房木生走近,眼神亮了起来。过去像日本二玄社这类复制机构,出品一张名画仿品售价可达数万,如今技术普及,成本已大幅降低。
他和几位同好收集了一批这样的复制字画,并为之策划了一场「展览」。这些真迹原本散落世界各地——北京故宫、台北故宫、大英博物馆、大都会艺术馆……每一件都是镇馆之宝,有的十几年才展出一次。要想让它们真正齐聚一堂,几乎绝无可能。所以他们用这种方式,完成了一场「不可能的聚会」。
这更像一种行为艺术,是以渺小之力完成的一次文化致敬。
他尤其着迷于中国书画中「跟帖」的传统。他指向《寒食帖》后长长的题跋。苏轼写下贬谪黄州后的郁愤诗稿,其后第一位「跟帖者」是黄庭坚,写道:「东坡此诗似李太白,犹恐太白有未到处。」他亦是大书法家,却谦称「于无佛处称尊」,笑自己在真佛缺席处妄自称尊。
此后历朝历代收藏家纷纷盖章留言,却不再写字。仿佛不同时代的人穿越而来,只留下一个印记,说「我来过」。于是,这间收藏室不仅汇聚了几代学者的精神遗产,也成就了一场跨越千年的艺术聚会。真迹虽散,文明却藉由复制、展览、凝视与解读,再度团聚。
而他,既是这条学术之河的接续者,也是这场聚会永远的召集人。
做一名「没有红线」的建筑师
当他第一次驱车穿越康县全域,用了整整三天时间,从南到北看清这片陇南土地时,并没有预想到,这会成为他建筑师生涯中至关重要的一站。
康县和他印象中的甘肃完全不同。这里没有大漠戈壁,而是山环水绕、雨润风柔,人称「陇上江南」。也正是这片山水,让他决定以青龙山为契机,去做一件不太寻常的事:突破传统「红线」,做一名真正意义上的「大地建筑师」。
所谓不设限,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不拘泥于用地边界,更是设计权限与思考维度上的极大自由。从规划、建筑、景观,到道路、桥梁、室内,甚至植物配置、河道改造——他们统筹了一切。他可以真正把自己当成这片土地的主人那样去思考。
他坚持以「自然」为第一语言。在设计中,他格外看重水。一处天井院落中,他坚持放入几块天然巨石,让雨水从屋顶汇聚流下,形成「天水落地」的景象。施工方曾因搬运困难想放弃,他却坚持:「哪怕人抬,也要把它们放进来。」结果这里成了最受孩子们欢迎的场所,他们趴石戏水,久久不愿离开。
另一个他屡屡提起的元素是「火」。他将童年瑶族村落里火塘边的记忆带入设计——那是他最初接触世界的方式:围坐、温酒、听故事、想象远方。火,让人脱离动物性,聚在一起交流,是人类文明的起点。他希望在这些空间里,人不仅能打卡拍照,更能停留、交谈、感受,就像回到那个信息与温度自然流动的火塘边。
问他如何理解像康县这样的地方,他没有直接用语言回答,而是提到了《千字文》中的一句:「矫手顿足,悦豫且康」。康县之于他,是「康乐之地」,是山野与人文之间一种快乐的共生——有野性,也有文明深处的回响。
康县让他从一个「片段的建筑师」,成长为一个「完整的设计师」。他不再只画一栋房子,而是思考整片山川、产旅融合、人与地的未来。他把每一个项目称为「孩子」——可以影响、塑造,最终它们会自己生长出性格,再成为他的朋友。
如今,再回看康县,他最欣慰的不是建成多少体量,而是看到人们真正使用这些空间的场景:孩子玩水、家庭散步、游客躺在阳光下休息……作为设计师,那一刻最满足。
他始终认为,真正的设计不在于惊世骇俗的形式,而在于能否让人重新发现自然、土地与自己之间的关系。他不是在建造物体,而是在编织场所——一个让人愿意停留、感受、生活的地方。
在人工智能都能快速生成方案的今天,他反而更笃信「人的尺度、土地的性情、文化的回响。」就像他总爱低头注意路边的一朵野花、一块石头、一只飞鸟。他说真正丰富的世界,属于那些愿意走进自然、看见细节、保持惊奇的人。
像农民一样思考:房木生的建筑乡愁
房木生说话时,目光常常望向远处,仿佛语言只是思绪的浮标,真正沉甸甸的,是那些在他脑海中早已成形的画面。「我嘴有点……跟不上脑子。」他笑着,略带着点腼腆的局促,有的时候他觉得已经传达到了,就不想多说了,选择用眼神拱托,所以他的眼睛总是亮亮的。
他是从乡村走出来的:先是老家的小村子,然后是县城,再到市镇,最后落脚北京。这样的迁徙没切断他与土地的联系,反而让他学会了像农民那样思考——专注、诚实,顺应自然之理,相信时间的力量。
初中时,他读到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故事,大受震动。「我不是伟人,但我也可以有一个志向——为家乡振兴而读书。」从那时起,建筑便在他心中埋下了种子。他意识到家乡那些琉璃瓦、坡屋顶的传统建筑正在被千篇一律的平顶楼房取代,文化的痕迹在现代化进程中悄然褪色。
「我想为家乡做点什么,哪怕只是让它看起来仍像是它自己。」
童年放牛的日子,是他最初的美学启蒙。当别的孩子跳进河里钓鱼游泳,他却独自在河边磨石头、刻章。青石的细腻、山脉的曲线、植物在四季中的颜色变化,都成了他日后设计中挥之不去的记忆。「我从小在自然里长大,视线很低,看见的东西却格外清晰。经典是有限的,可学的。而自然是无限的,它不断给你新的东西。」
他至今仍保持着捡石头的习惯。每到一个地方,他总会俯身拾起一块当地的石头,像是收集大地的信物。石头近乎永恒,它承载着一方土地最沉默、也最真实的信息。在他看来,这不仅是收集,更是与土地建立联系的方式。
这样的成长经历,让他始终以一种「近乎农人」的方式去做建筑:深耕一方土,敬重自然材,信守时节律。他提到山西唐代砖块上工匠留下的手印,就像古代的「星光大道」,质朴而动人。
「建筑不是冰冷的物体,它理应承载温度、记忆,甚至是一个时代的指纹。」
即便后来他走进清华建筑系,成立事务所,承接国内外项目,他始终未偏离最初的志愿:
做「农民的儿子」,做一个「城乡之间的建筑师」。他创立【共生建筑】,主张建筑不应隔绝自然,而应成为人、自然、文化共生的界面。他将自己定义为「Farmerson」——农民之子,中英文的巧妙互译,恰是他一生的注脚。
即便行业起伏,很多人转身离开,他依然坚持。「人能做的事本来就不多,跑来跑去,不如原地深耕。」他说得平静,却自带力量。
就像他名字「木生」的来历:幼时体弱,家人按瑶族习俗为他认一棵树为「契母」,改名后身体竟真的好转。从此,他像是被命运轻轻推了一把,走向与木头、与房子打交道的一生。
「要做的事情太多了,要不断地做,一路狂奔的做,一直干到九十岁,一路上狂奔过去。」
他似乎从未背离那个在河边磨石头的少年——敏感、专注,愿意俯身倾听土地的声音。他仍然相信,建筑的本质不是为了震撼,而是为了回归;不是为了超越自然,而是让自然,被人重新看见。
生生不息
「房木共生」,不仅是建筑与景观的共生,也是人与自然的共生。当时代浮躁,行业巨变,功利主义盛行,人们越来越追求即时的满足与汇报,忽视了内在价值的追求。看遍了南方与北方、城市与乡村,经过多年兜兜转转、创造与反思,房木生一直坚持自己的理想,为了共生的未来不断耕耘。
乡建从来不是终点,而是一场漫长的生长。它像康县山间的梯田,一层叠着一层,既是对土地的尊重,也是对未来的托举;它像传统村落的火塘,根植于记忆的深处,火光却始终向着未来伸展。有的人在过程中守护土地,就是守护我们自己。
当更多人带着「从土地来,到土地去」的信念走向乡村,我们终将明白:最好的建筑,是让乡村成为它自己,让文明的火种,在熟悉的烟火里,永远生生不息。
发布于:北京市盟配资,长沙炒股配资公司,天弘配资提示:文章来自网络,不代表本站观点。